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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筆:克魯曼-科學家與社會工程師、經濟學家與公共知識份子

  保羅.克魯曼(Paul Robin Krugman)是一位世俗名聲甚大的經濟學家,他是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,也是2008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。


  克魯曼的世俗名聲起於他所寫的經濟學普及讀物,其學術地位則奠基於三大開創性研究:新貿易理論、匯率危機、經濟地理。克魯曼的科學作品簡約純淨,好似日本庭園;其通俗文章則潑辣詼諧,能以幾筆清楚乾淨的白話,來勾畫迂迴纏繞的經濟邏輯。


  在過去八年中,克魯曼對布希政府緊咬不放的全面性攻擊,例如減稅、健保、入侵伊拉克,也使他在美國輿論界獨樹一幟(許多典型的「自由派」,包括湯瑪斯.佛里曼(Thomas Friedman),當初都主張或贊成攻打伊拉克)。


1.
  全球金融危機和諾貝爾桂冠似乎使得克魯曼的世俗影響力達於顛峰。早在2005年,克魯曼便警告,美國經濟的繁華全靠其國民借錢買房、借錢消費,舉新債養舊債;便宜的資金則有賴中國買進美國公債以為挹注。克魯曼指出,由「借新錢還舊債」所賺得的繁華不可能持久;一旦結束,許多人會破產、許多工作會消失,經濟可能有劇烈的震盪。克魯曼並認為,美國金融管制體系的鬆散助長了高風險的借貸活動。


  大約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,除了日本之外,美國和多數工業化國家的景氣波動開始緩和,波幅縮小、衰退期縮短。頗有總體經濟學家相信,景氣循環將不再是大問題。但在美國的經濟繁華之中,克魯曼看到了1990年代墨西哥、阿根廷、日本、東南亞諸國金融泡沫的影子。其實,早在1999年,克魯曼就認為,管制鬆懈的金融市場、高槓桿的舉債投機、大量而快速的國際資本流動,為金融泡沫、金融瘟疫、甚至經濟蕭條埋下了危險因子(The Return of Depression Economics, 1999, W. W. Norton & Company)。克魯曼的特殊之處是,舉世滔滔,經濟學家和時事評論家何其多,但少有人像他一樣,自1990年代末期開始便不斷警告,可引發經濟蕭條的病毒已潛伏於世界的金融體系之中。全球經濟金融危機似乎印證了克魯曼的「先見之明」。


  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之後,信用急速凍結,消費、投資、生產隨之劇烈萎縮;克魯曼對此提出短期與長期的處方。針對資金凍結,他的建議是:將金融機構暫時收歸國有。資金凍結的主因是,債信瓦解加上資產貶值。而要活化資金市場,典型的作法是:強制金融機構增資,以便其有足夠的資本為其債務作保。但金融機構已難自籌資金,美國乃由政府來提供資金或提供債務擔保。克魯曼認為,既然資金來自政府,受助的金融機構便應暫時收歸國有。政府為其還清債務後,再將清理後的銀行重新出售給私人投資者;這和「聯邦存款保險公司」(F.D.I.C.)接管破產銀行的作法完全相同。若僅給錢而不將受助的銀行國有化,則是政府當「財神爺」,嘉惠銀行股東,卻讓納稅人承擔風險;也讓這些失去金融功能的銀行繼續癱瘓,阻礙經濟的復甦。


  針對經濟萎縮,克魯曼的處方是:大量而快速地增加公共支出。理由是,美國的短期利率雖然已近於零,但仍有超額儲蓄,未能轉換為投資。政府舉債投資可以吸收這些超額儲蓄,增加社會的總需求,將閒置的生產設備和工人送回生產線上,增加生產。簡單的說,原先的繁華是由人們舉債消費來支持的;泡沫破裂之後,大家負債遽增、財富驟減,乃縮衣節食;克魯曼則要政府接棒來舉債花費,以支持生產。


  政府舉債時,必須使用社會資源;這會不會推高利率,妨礙民間投資、抑制長期的經濟成長?大量舉債也會累積債務。美國的聯邦負債總額可能即將與其「國內生產毛額」(G.D.P.)相當,而負債終究要還,將來政府會不會被迫增稅、削減支出(就像現在的愛爾蘭一樣),結果長期的經濟成長反而萎縮?克魯曼認為,不會──現在是「特殊時期」。他強調,要將目前的超額儲蓄完全轉換為投資,美國的短期利率必須降為負值。因此,政府現在花錢投資,只用到「閒置的資源」,不可能推升利率或物價;這既有助於短期的生產,也促進長期的經濟成長。換句話說,這是「免費的午餐」(free lunch)。


  經濟復原之後,接下來的工作是長期改革。此次金融崩潰的根源是:整個金融體系不斷以高槓桿的方式舉新債養舊債、吸引投資人前仆後繼。為了避免此事重演,克魯曼主張強化金融管制。他的原則是:任何可能接受公共救助的金融機構,不論是否為商業銀行,都必須提列流動性準備、保證資本適足率,其投資選擇並須受到限制,以避免他們有恃無恐、過度冒險。至於管制的細節,克魯曼沒有任何具體的方案。


  克魯曼的「金融機構國有化」主張,被美國財經決策者認為「不切實際」(impractical)。他對長期金融改革的建議,由於不甚具體,是否為人接受,難以斷言。但是,擴大公共支出以救急的主張,則是主流意見,也是各國政府正在做的事。克魯曼對國際金融危機的警告及擴大公共支出的主張,似乎是他的世俗影響力最大之所在。


不過,仍有經濟學家極力反對「擴大公共支出」的作法。反對的意見集中於三個關鍵:


(1)當前經濟的核心問題是,債信瓦解、人人緊抱現金、資金凍結。1995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Robert E. Lucas, Jr.指出,傳統的貨幣政策雖然已無法把超額儲蓄轉換為投資,但是,若要刺激短期的生產,「擴大公共支出」依然不是最好的選擇。更快、更靈活、也能隨時反向調整的作法是,中央銀行以低利直接貸款給金融機構或非金融機構,並接受高風險的資產做為貸款抵押品。這也是美國聯邦準備理事會的「短期抵押擔保證券貸款工具」(TALF)等計畫的作法。


(2)克魯曼承認,前述的「新式貨幣政策」是中央銀行能做的事,但是,這種「選擇性的投資」的風險較高,以前沒試過,效果難明。哈佛大學教授Robert Barro則說,經濟科學的研究顯示,過去各種公共支出計畫的「乘數效果」(the multiplier effect)其實多近於零,甚至是負的;也就是,政府採購佔用了的生產線上的資源,無法增加總體的產出。


(3)政府現在花錢投資,真的不會有長期的代價,真的是「免費的午餐」嗎?這個問題可分三方面來談。第一,公共支出的「乘數」若為1,表示公共建設計畫完全由「閒置的資源」所提供,其社會成本是零(所以是「免費的」);若大於1,則表示原先閒置的資源不但為公共建設計畫效力,有一部份也被送回私人企業的生產線上,增加私人的生產。「乘數」若是零、或小於零,則表示市場中不會一直有閒置的資源供政府計畫使用,政府花錢採購終究會佔用生產線上的資源;因此,每一塊錢公共投資的「社會成本」是一塊錢、或者更多,公共投資有其代價,不是免費的。第二,當政府急著花錢以擴張總需求時,移除了預算上限,公共投資計畫的篩選標準因此放鬆;潛在效益低落、承平時期不易得到社會認可的計畫,最容易藉此機會闖關。由於有預算要花,政府也較難抵擋利益團體的特定要求;公共投資的成本效益原則(投資收益的折現值不小於其社會成本)此時便常被忽略。第三,政府擴張公共支出以支持總需求,常可協助事前判斷錯誤、投資過度的企業度過難關。這個作法等於為犯錯的企業提供免費保險,必會傳遞錯誤的訊息,使得企業不必謹慎地衡量投資風險,因而鼓勵下一波的過度投資。由於公共支出必須靠稅收或舉債來融通,這麼做也可能使得「利潤私人化、虧損社會化」的結果重複出現。


2.
  克魯曼鼓吹擴大公共支出,是其主張的重中之重。不過,政府支出的總體經濟效果,其實不是克魯曼的科學專業之所在;克魯曼不曾對此做過真正的科學研究。然而,在現實社會中,有太多的難題急待政府裁量決斷,但經濟科學對許多問題的真假、因果尚不能完全確定,因此也無法準確地評估各種對策的效果。基於這個現實,即使缺乏嚴格的科學證據以為後盾,克魯曼也常不怯於對疑難雜症開藥方、「為大人師」。不僅對景氣波動如此,對健康保險、退休保險、租稅政策等問題,都是如此。從這一點來看,克魯曼是個修補社會機器、推動社會改造的社會工程師,而不只是一個科學家。當然,克魯曼不是特例,經濟學家密爾頓.佛里曼(Milton Friedman, 1912–2006)也是如此;克魯曼的偶像凱因斯(John Maynard Keynes, 1883-1946)更是如此。


  經濟科學不能確定的問題固多,但在過去的二百年中,經濟學確實建立了一些顛撲不破的基本原理,包括:自由貿易會增進社會的整體福利;價格管制會降低商品的提供量,使一部份的人失去享用商品的機會。


  另一方面,近數十年來的動態研究讓經濟學家瞭解,人的行動方向深受其對未來環境之預期的影響。政府的施政必會影響未來的整體環境;有些經濟學家於是認為,政府應當事前宣告施政的目標或施政規則,然後信守承諾;久而久之,人們瞭解政府不會食言,那麼,人會根據這個可預測的限制去籌畫他的生活。如果政府完全因地制宜,不保證將來做什麼、或不做什麼,或者因時移勢轉而毀棄原來的承諾,那麼,久而久之,人不但會另想辦法來增進自己的利益,也可能造成整個社會的損失。例如,就像前面所說的,如果平時政府要企業自立自強,但企業發現,當經濟變壞時,政府總是會協助事前判斷錯誤、投資過度的企業度過難關。那麼,這些企業必定有恃無恐、繼續冒險,結果又吹出一團投資泡沫。


  克魯曼是經濟科學家,他當然認同絕大多數的經濟學原理;他相信全球化與自由貿易可增進各國的福利,也使貧窮國家的窮人得利;他指出,房租管制會抑制都市更新,並讓一些人找不到合格的住家;他也認為,最低工資法會傷害低技術的工人。這和絕大多數經濟學家的認知都相同。但是,克魯曼顯然完全不同意「先訂規則、然後據此施政」的看法;他要政府審時度勢、通權達變。他要政府依景氣狀況來彈性調整公共支出,這不在話下。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時,他也建議亞洲國家控制資本流入;他曾說,在某些情況下,保護主義對整個國家是有利的;近年來,他並主張減少低技術移民進入美國的合法配額。


  克魯曼要求政策「因地制宜」的態度,和社會工程師的「任務需要」顯然是一致的。但我個人臆測,他本人的科學研究對此也極有影響。克魯曼瞭解、也同意,人的行動方向深受其對未來環境之預期的影響;但他的科學研究卻有一些和「謹守法則」完全相反的政策涵義。克魯曼對經濟科學最重要的貢獻是新貿易理論和新經濟地理學。傳統的貿易理論告訴我們,如果兩國的生產技術有所不同,或生產資源有所不同,國際貿易就會發生。可是,二次大戰之後,大量的國際貿易發生於OECD會員國之間;而OECD各國的生產技術和生產資源彼此相似。傳統的貿易理論很難解釋這個現象,似乎漏掉了些什麼。克魯曼則說,如果有些商品的平均生產成本隨著生產規模的擴大而遞減,那麼,各國即使技術相近、資源相似,也可以從生產分工中得到好處。至於誰生產這個、誰生產那個,則常是由歷史背景或某些偶然因素所決定的。


  貿易理論談的是:在勞力、資本、生產資源的既定分配型態之下,國際的生產分工是如何決定的。但是,我們可以進一步問,勞力、資本的區域分配型態是怎麼決定的?傳統的國際貿易理論指出,勞工、資本的自由移動可以代替商品貿易;因此,只要沒有遷移的障礙,人們會散居各地,以接近當地的生產資源和生產技術。但是,克魯曼發現,如果許多商品的生產隨著規模擴大而報酬遞增,那麼,為了節省交易的成本,生產基地會集中於大市場,勞動力和資本也隨之集中於斯。同時,這種集中的力量有累積的效果:一個城鎮如果較早成為生產中心,便會吸引其他的企業、勞力、資本繼續進來,因而形成自動循環。至於哪些城鎮會先成為生產中心,也常是歷史背景或某些偶然因素所決定的。重點是,一旦你變成了一個生產中心,「良性循環」就可能發生。這是克魯曼的新經濟地理學。


  新貿易理論和新經濟地理學有個共同的特點,那就是:偶然因素或歷史背景常常決定你的最終「福報」。不同的起點,可讓你走向不同的歸宿;如果沒有外來的力量幫忙,你若想在中途換軌道,再努力都不行。(用經濟學的術語來說:經濟的發展有「多重的均衡」,multiple equilibria)。根據這個邏輯,政府若能因地制宜、隨時調整「起點」,或可撥亂反正,把原先「向下沈淪」的「惡性循環」,轉成「向上提升」的「良性循環」。如果相信什麼「施政規則」、「事前的承諾」,我們大概就得被繼續鎖在原來的「軌道」上了。這是克魯曼的科學研究、他的政策觀點,以及他為這兩者搭的邏輯橋樑。


3.
  我們說,克魯曼是經濟科學家,也是社會工程師;但是,對許多人而言,「公共知識份子」(a public intellectual)大概是他給人的最清楚的印象。什麼人是公共知識份子?他們來自學術界或其他文化服務行業,以婦孺皆解的白話(事實上,常常不然!),來談下列一些事:時事評論、社會批評、文化批評、趨勢分析、政策辯論、政策建議、社會改革。其中有些人的焦點放在社會批評,而不在於「修補社會機器」的具體方法,因此,他們不見得是社會工程師。但是,與社會工程師相似,不管是出身於學術界還是其他的行業,公共知識份子議政評事的範圍,常遠遠超出其本身的專業。由於常做時事評論或趨勢預估,他們超出的程度或許更嚴重;評論的品質也良莠摻雜。


  毫無疑問,克魯曼不只是個社會工程師,也是個公共知識份子。克魯曼對全球金融危機的事前警告,顯示了他的「先見之明」。而他也曾在1996年初指出,東南亞國家正面臨與拉丁美洲國家相似的國際金融困境。 不過,身為一個公共知識份子,克魯曼對趨勢的評估並不總是準確。1994年時,克魯曼預測,到了公元2000年,美國的經濟風貌會和1980年代大不相同:屆時,「25%的美國製造業、45%的美國商業銀行將由外資企業所擁有」,「歐盟的GNP會超越美國,日本的GNP則將達美國的80%,甚或更多。歐盟和日本各自的出口都會比美國更多」,「美國實際上將淪落為世界第三大經濟體」,同時,「世界將分割為北美、歐洲、東亞(以日本為核心)等三個貿易區塊」,「全球化的程度將不如1980年代」(The Age of Diminished Expectations, 1994, The MIT Press)。


  對於美國經濟、甚至世界經濟,克魯曼的短、中期估測向來偏向悲觀。對於這次經濟金融危機,他事前事後的態度也是如此。而他這次的種種評估會是對的嗎?我相信,這個問題不是太重要。克魯曼過去的科學作品、政策分析、趨勢評估,都可能有對有錯。重點是,對於一個想像力尖銳、邏輯乾淨俐落的人──就是犯錯,也錯得一清二楚的人,我們可學的、該學的,是他的推論方式、是他設計「思想實驗」(thought experiment)的技巧、是他用比喻的方式、是他的想像能力。至於他對天下大勢最後是否「猜對了」,就讓這個問題的答案(在將來)「隨風流逝」吧!

 

作者:中華經濟研究院助研究員陳筆

資料來源:國際商情雙周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