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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敬一:《安得廣廈千萬間》童年謔句的兩個面向

  我這人記性極差,三、五年前發生的大小事往往都會忘得一乾二淨,更不用說童年點滴了。但是,對於小時後的若干戲謔溜語,卻不知何故始終記得。這些謔語也許是因為音韻極順,所以不難記憶,但內容卻是有些鄙俗。


  讀者回憶一下就會同意,許多小學時代同學間彼此戲謔的語句,都是俗稱的廁所笑話(bathroom jokes);小男生間東說西說就要扯上屎、尿、生殖器等廁所裡常見事物。就社會語言學而言,這種現象也不奇怪。剛上國民小學的小朋友來自四面八方,對話者彼此之間唯一共通的經驗就是家中的廁所事物,因此其對話內容當然也是往此方向集中。男同學小時後也總喜歡拿別人的姓氏開玩笑,例如姓劉,則取其諧音流,而對著劉同學說「流、流、流鼻涕,涕、涕、涕(剔)光頭,頭、頭、頭大海…」一路硬拗連詞,總是要連上個罵人廁所毒字,方達戲謔同學的目的。


  但是要講姓氏謔句,像我這姓朱的絕對占不到什麼便宜。同學們修理我的句子極多。豬八戒、豬頭皮、豬頭肉、豬耳朵不提,下一段才堪稱經典:「豬一豬二豬三子,豬媽媽生個豬兒子,吃豬飯、拉豬屎,嘴裡長個豬牙齒」。豬朱同音,我既有前引姓氏謔句罩門,當然從不敢以姓氏戲謔挑起爭端,以免自食惡果。


  當然,同學們逗鬧姓朱(豬)的句子當然也可以逗鬧其他的動物姓氏,例如姓羊、牛、龍、馬等。再講下去事涉汙辱國家元首罪,我遂不敢造次。不只如此,前引謔句也常用來逗弄顏色姓氏,例如姓黃、白、紅(洪)等。讀者不難理解,小朋友只要將「飯、屎、牙齒」部分加上個顏色描述,大概就會笑到人仰馬翻。這一類廁所級的嘻鬧,誰管他粗俗不粗俗呢?


  到了初中,同學之間的戲謔層次稍為提升了些。隨著年齡增長,共同經驗多了,對話內容也漸漸離開、超越了廁所級。那時候「相聲」錄音裡常出現「繞口令」,諸如「和尚端湯上塔,塔滑湯灑湯燙塔」之類,句子本身意義不大,只是要念的人容易念錯而已。我們同學之間偶爾也會胡亂改編自創,我也捏造了一則:「灰黑色的狒狒會用肺呼出會揮發的灰黑色廢氣」,意圖令發音「ㄏ」「ㄈ」不分的同學犯錯。但是坦白說,再難的繞口令練習兩三分鐘也就能上口了。於是我再加額外條件:要把前引狒狒的句子全部唸「錯」才算得分。例如,灰要唸作「ㄈㄨㄟ」,狒要唸作「ㄏㄟ」…。這樣胡整一下,由於句子裡許多發錯音的字根本不存在,能夠得分的人微乎其微,整人的味道極濃。

 
  戲句謔語的重點之一當然就是要人唸錯,而有時這與個人的方言背景有關。例如,有人「ㄤ」「ㄢ」不分,往往要一開口就被人笑。我一位大學同學名「美蘭」,她男友就是ㄤ、ㄢ不分,經常在馬路上叫她「美狼、美狼」,讓路人哭笑不得;「色狼居然還有美麗的嗎」?有一回,大伙兒同學聚會在調製紅茶,這位ㄤ、ㄢ不分的仁兄加入後問道,紅茶「還要不要加一些ㄊㄢ」?他原意是加「糖」,但另一位同學說,「那不是很黏嗎?」意指其說為加「痰」。後來那鍋紅茶滯銷,因為大家都弄不清楚裡面究竟是加了「ㄤ」還是加了「ㄢ」。


  還有一些語言背景的人是「ㄠ」「ㄡ」不分,或是經常把尾音ㄠ唸為ㄡ。於是,又有人發明了一長串ㄠ尾音的謔句,要這些人去讀─「我有一位小表弟,住在苗栗,一天要去買小手表。回程時經過一座小吊橋。小表弟在小吊橋上,一不小心就把小手表掉到小吊橋底下去了」。讀者若能把前引中所有的「ㄠ」全唸成「ㄡ」,像是「ㄒ一ㄡㄉ一ㄡㄑ一ㄡ」,讀出來就自然引人發噱。


  嚴肅一點來看,同學之間以發音障礙彼此嘲笑,恐怕也與其出身背景有關。音韻不分通常有其地域、省籍關連,而同學彼此嘲笑某些人發音之不順,又是集體經驗差異的呈現。小朋友間童年謔句大多是胡鬧,但是其內容到了社會語言學家手裡,就呈現出階級、背景、符號等等不同的解讀。做學問也真煩;任何好玩的事丟到學者手上,就既冰冷又殘酷,一點都不好玩了。

 

資料來源:中國時報 A16/時論廣場 2008/09/17
作者:中華經濟研究院董事長朱敬一